乐生旷达,优雅风趣
李玲
梁实秋(1903—1987),出生于北京,名治华,字实秋,笔名子佳、秋郎、程淑等,是20世纪中国著名的散文家、翻译家和文学评论家。梁实秋1915年以直隶省考生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清华学校,1923年清华学校高等科毕业,赴美国留学。……1930年梁实秋开始翻译《莎士比亚全集》,至1968年完成,共40册。梁实秋还曾主编《远东英汉大辞典》等30多种英汉、汉英辞典。
梁实秋在散文、诗歌、小说方面均有创作,而以散文量最大,成就最高。其散文创作始于学生时代,直至1987年逝世时才停笔,先后出版了《骂人的艺术》、《雅舍小品》(4集)、《清华八年》、《秋室杂文》、《谈徐志摩》、《谈闻一多》、《秋室杂忆》、《实秋杂文》、《槐园梦忆》、《实秋文存》、《西雅图札记》、《看云集》、《梁实秋札记》、《白猫王子及其他》、《雅舍谈吃》、《雅舍杂文》、《雅舍散文》(2集)、《雅舍情书》等20多个集子,创作量逾百万字。梁实秋是20世纪中国散文的大家,其作品在大陆、台湾、香港都有广泛的读者群,在海内外广有影响。
梁实秋的散文大致可分四大类。一类体会日常生活趣味,代表作品如《雅舍》、《聋》、《理发》、《下棋》、《白猫王子五岁》等;一类对社会现象进行文明批评,代表作品如《“旁若无人”》、《排队》等;一类怀人忆旧,代表作品如《槐园梦忆》、《清华八年》等;一类是读书札记,如《莎士比亚与性》、《约翰孙的字典》等。前三类是作家直接面对现实生活的人生感怀,第四类是作家对书本知识的感悟介绍,也间接折射出作家对现实人生的看法,以第一类数量最大。梁实秋散文擅长以旷达幽默的态度对日常事物、世相人情、人生境遇进行审美把握,从而在日常生活的眷顾中建立起超越世俗功利的人生境界,从中展示出作家乐生旷达、优雅风趣的自在情怀。
一乐生旷达,从容优雅
梁实秋的第一本散文集名为《雅舍小品》,“雅舍散文”后来成为梁实秋散文的特定称谓。尽管“雅舍”是住宅名,“雅”字取自朋友吴景超夫人龚业雅的名字,与梁实秋散文的风格无关,但优雅又确实是梁实秋散文的基本格调。梁实秋散文的优雅风格并不是来自于对世俗生活的摒弃、对抗,恰恰相反,他的散文始终不排斥日常的世俗生活,而优雅正是来自于对待日常世俗生活的旷达态度。这种旷达便是乐生而不偏执,对世俗生活持一种超功利的有情态度。其情满而不溢,文章便由此产生一种从容优雅的美。
首先,梁实秋对随缘而遇的外界事物持旷达有情的态度。这些外界事物,如20世纪40年代在四川所居的“雅舍”、七八十年代在台北所养的白猫黑猫等。有两个特点:一,他们都不是梁实秋悉心求索之所得,不过因某种因缘相遇;二,这些事物从现实功利角度看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。梁实秋对待他们的态度也有两个特点:一是有缘便有情,相遇便报之以喜爱关怀之心;二是虽喜爱但并不偏执,情感是有节制的。总之,作家对待这些事物的态度是温馨而又旷达的。
……
最充分表现梁实秋乐生态度的,莫过于他对自己耳聋状态的体会。散文《聋》中,他说“我虽然没有全聋,可是也聋得可以。”但对此他丝毫没有哀戚之心。他津津有味地介绍自己如何听不见闹钟、门铃、电话铃所带来的麻烦,饶有趣味地讨论耳聋是否足以避蜚短流长的问题,最后他说:
安于聋聩亦非易易。因为大家习惯了把我当做一个耳聪的人,并且不习惯于和一个聋子相处。看人嘴唇动,我可不敢唯唯否否,因为何时宜唯唯,何时宜否否,其间大有讲究。我曾经一律以点头称是来应付,结果闹出很尴尬的场面。我发现最好的应付方法是面部无表情,作白痴状。瞎子常戴黑眼镜,走路时以手杖探地,人人知道他是瞎子,都会躲着他。聋子没有标帜,两只耳朵好好的,不像是什么零件出了毛病的人。还有热心人士会附在我耳边窃窃私语,其实吱吱喳喳的耳语我更听不见,只觉得一口口的唾沫星子喷在我的脸上,而且只好听其自干。
梁实秋并没有由年老耳聋而产生生命即将终结的焦虑感,没有由耳聋感喟自我生命已不完整。他把耳聋当作一种崭新的人生经验来享受并且与读者分享。耳聋所带来的不便,在这篇散文中变成了生趣的一种。旷达乐生的精神在此达到了巅峰。
没有生命有限性的焦虑感,梁实秋并非直面死亡之后建构起超越生命有限性的人生哲学。他只把注意力集中在生之趣味的欢欣中,而对生命的有限性视而不见。心境不因生老病死而趋于黯淡,始终保持对人生的勃勃兴致,梁实秋的人生观是最健康开朗的人生观。在种种人生趣味的体会中,建立起并不对抗日常生活的超越意识,这就使梁实秋的人生观具有了形而上的哲学高度。但回避了对死亡问题的思考,摒弃了个体孤独感的体验,梁实秋的人生哲学并不是一种向死而生的人生哲学,这又使得此种人生哲学在形而上的深度上显出它的有限性。具有一定的超越意识,但并不彻底,这正是梁实秋散文在人生哲学深度方面的特点。
二幽默风趣,亦庄亦谐
现实生活中的人生经验有令人愉快的和令人不愉快的两类,梁实秋凭着随缘乐生的人生态度,在散文创作中均把它们升华为生之趣味,从而造成令人愉悦的艺术效果。
……
梁实秋一贯被人视为文明批评的那一类散文,实际上并不以批评的思想力量见长,而仍以点化负面人生经验为人生谐趣见长。《“旁若无人”》、《排队》、《谦让》等对国人的某些不良习性均有所批评。《“旁若无人”》中,他批评有些人看电影的时候用脚尖抖别人的椅子,批评有些人打哈欠的时候“把口里的獠牙露出来”、还“带音乐的”,批评有的人漱口说话声音太大以至于打扰了别人的清静。最后他希望人们能提醒自己“这世界上除了自己还有别人”。《排队》中,他批评有些人“不守秩序、不排队”的习惯。《谦让》中,他批评:“一般人处世的一条道理,那便是:可以无需让的时候,则无妨谦让一番,于人无利,于己无损;在该让的时候,则不谦让,以免损己;在应该不让的时候,则必定谦让,于己有利,于人无损。”梁实秋批评的现象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各种不文明行为。他要么只限于对现象的批评,根本没有兴趣由此进一步对世道人心、社会历史做深入剖析;要么对这些现象后面的心理动因略有分析,但也只是浅尝辄止,仍不以思想的犀利深刻见长。梁实秋进行文明批评的理性热情在散文中总是被他的谐趣心怀、幽默兴味所分散。他一面理性地进行文明批评,一面又超越道德理性,对这些不文明现象做审美点化,使之变成人生趣味之一种。
在电影院里,我们大概都常遇到一种不愉快的经验。在你聚精会神的静坐着看电影的时候,会忽然觉得身下坐着的椅子颤动起来,动得很匀,不至于把你从座位里掀出去,动得很促,不至于把你颠摇入睡,颤动之快慢急徐,恰好令你觉得他讨厌。大概是轻微地震罢?左右探察震源,忽然又不颤动了。在你刚收起心来继续看电影的时候,颤动又来了。如果下决心寻找震源,不久就可以发现,毛病大概是出在附近的一位先生的大腿上。他的足尖踏在前排椅撑上,绷足了劲,利用腿筋的弹性,很优游的在那里发抖。(《“旁若无人”》)
这段描写批评了电影院中抖腿这种不文明行为,但作家在写作的时候突出了“我们”探寻颤动原因时的好奇心,这就使得“我们”原本“不愉快”的感受转换成一种足以改变日常生活单调性的、新奇的人生经验。感受上的新奇性与行为的不文明性在价值取向上形成反差,文章便产生了亦谐亦庄的艺术魅力。尽管作家最终用“旁若无人”来归结抖腿者的心理动因,然而这“对人心的讥嘲是轻微的,但是散文的幽默趣味却是浓烈的,独特的”。对人心的讥嘲尽管轻微,从中却仍然体现出梁实秋崇尚文明的价值取向;而幽默的态度则显出创作主体心态上的优游自在,造成散文艺术上的魅力。正面趣味只建立在“我们”的心理好奇上,理性判断上仍把损人行为归为负面行为,梁实秋散文的幽默便完全避免了恶俗的可能,显得谑而不虐、优雅风趣。
梁实秋固然为一代幽默散文大师,亦有幽默不当的时候。这便是当他以幽默的态度观照某些人生困境或困窘者的时候。《乞丐》中,在他以亦庄亦谐的态度发掘乞丐生活的正面价值时说:“他的生活之最优越处是自由;鹑衣百结,无拘无束,街头流浪,无签到请假之烦,只求免于冻馁,富贵于我如浮云。”无论是庄还是谐,这里都透出绅士对困窘者缺少同情理解的隔膜心肠。《穷》一篇说到“人越穷,越靠他本身的成色,……人穷还可落个清闲,……”,这样的话不是用以自嘲,而是用以设想别人的处境,便同样在貌似温厚中显出隔膜以至于冷漠来了。但这类散文在梁实秋散文中数量极少。
生活中某些沉重的东西原不宜以戏谑态度使之趣味化。梁实秋对自己生命中真正难以超越的沉重便取严肃而非幽默的态度。《槐园梦忆》是悼亡之作,梁实秋长歌当哭,回忆自己与亡妻程季淑一生相伴的情缘。文章不改雅舍散文关注日常生活、少写略写时代历史重大事件的特色,却一改其散文幽默达观的态度,“衷心伤悲,掷笔三叹”,其情感人至深。
梁实秋的散文就整体风格而言,旷达乐生,幽默风趣,而又从容优雅。这根源于他的人生态度,也有赖于他的学养。梁实秋的散文是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宝贵财富。